李一诺:生于1977
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289 篇文章
我和姥姥。
我出生在77年11月11日,我妈说当时预产期是11月9 号,她盼望着我能早出来两天,就是十月革命的纪念日了。现在这是购物日,但40年前那时候兴的是这个。
爸妈说,那时候给我洗尿布(济南话叫Jiè zii),北方的冬天,水冰凉刺骨。后来到自己仨孩子,每每觉得苦和累,想想当年的父母,觉得没啥过不去的。
现在人到中年,想想每个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,无非是三处,少不经事时的爱,人到中年后的乡愁,和面对疾病和衰老的痛苦和无奈。
几处汇合和交织,冲刷和裹挟的世间事,是生命的狂流。其中裹挟的,是理想,现实,是新生,死亡,是历史,未来,是个人,时代,是爱情,亲情,是斗志,也是无奈。
狂流中,一些没有逻辑的散乱思想,道给你听。
一、时间
姥姥生于1923年,8岁裹小脚,16岁入党,参加革命,华北野战军,打双枪。姥姥说,她妈妈生了十四个孩子,只有3个活下来,她小时候,亲眼看着自己好几个姐姐病得没了命。不到百年,中国多少进步。
姥爷生于1914年,叱咤风云的人物。做过地下党,地委书记,枪林弹雨冲过,功勋无数。他2009年过世,最后的几年,买了一双大红的塑料拖鞋,很有些滑稽。我们问,他说,别的颜色我看不见了啊。
姥姥现在在医院。有一天轻声说,难受得真想吃个药死了。我妈说你这么难受咋不吆喝呢。姥姥说,吆喝影响孩子休息啊(我妈妈兄弟姐妹,也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,在医院陪护)。
九十多岁的老人,首先想到的还是照顾孩子。在疾病和衰老面前,我们是多么得弱小和无用。但这些我只敢写,不敢和妈妈姥姥讨论,因为自己没用。
我带我的孩子们看姥姥,不知道孩子能理解多少。四十岁的自己,在生命河流的中间,既是最强壮的,面对疾病,衰老,和死亡,又是一样无力的。
姥姥还健康的时候,和我家老大视频一起画画
二、故乡
不知道故乡这个词,对新一代的人们,会意味着什么。
1921年,鲁迅写:
“渐近故乡时,天气又阴晦了,冷风吹进船舱中,呜呜的响,从篷隙向外一望,苍黄的天底下,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,没有一些活气。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。
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。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,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,交屋的期限,只在本年,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,永别了熟识的老屋,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,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。”
现在的我们回乡,萧索的荒村都见不到了。从经济发展,是好事,但是故乡的影像,却无处存放。坐着高铁从北京南下,窗外是千篇一律的丑陋的乡村建筑。中国的历史,都在书本里和博物馆里,不在生活里。所有的城市和农村,都变成了差不多的模样。
我山东老家的村庄,原来山清水秀,现在成了橡胶集散地,水塘早就干了,空气里都是焚烧橡胶的味道。
我不是小资地感叹乡村景致不在,大家需要致富,发展。但是这样的代价,是不是太大?
“谋食的异地”。但除了这个异地,再无处可去,恐怕是更大的悲凉。
三、根
我们生命的40年,中国经历的,应该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大规模的社会巨变。
文革结束,改革开放开始。7亿人脱离贫困,了不起的成就。70年代生人的,其实是很特别的一代,小时候受过穷,用过粮票,长大了能出国,在壮年能参与和享受最先进的科技成果。现在中国的确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,不过我经常开玩笑说,如果对中国不满,去一趟印度和非洲,观点就不一样了。
从数据看,都是正向的。但是人到四十,乡愁袭来,开始寻找根,问除了这些学历名头,我是谁?我的根在哪里?答案不是国学,甲骨文,虽然是我们文化根基的一部分。但它是什么?我想我们这一代人要找到自己的答案,因为我们经历的历史情境,没有先例。
我想,如果有什么“解决方法”,可能是两个。
一个靠历史观。
随着科技的发展,节奏越来越快,我们也越来越健忘。但历史,是中国人最大的财富。
一土学校在学诗词的时候,语文老师问,我们为什么学古诗?孩子的一个回答特别好,我们会知道2000年前的人是怎么想的。这种跨越古今,是古诗词的根本价值吧。
不过希望我们和以后的孩子们,不仅可以在诗词里体会中国历史。
我去牛津大学,看到2017年入学的学生可以在14世纪的建筑里学习,说实话心里是极其嫉妒的。我们中国的历史长多了,但我们的孔庙国子监,没有一个是能“用”的。在这方面,日本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。我十几年前第一次去京都,知道它有17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,叹为观止。要知道,京都是以西安为模板修建的,但如果不算丝绸之路,西安只有一个世界文化遗产(兵马俑)。相比之下令我们汗颜。随着文化的发展,希望以后我们也有更多可见的历史。
第二是乡村重建和复兴。
乡土中国,乡土文化,是中国文化的根基。经济的发展,城市化的大潮,带来了农村的空心和衰败。但就像官方数字讲,如果2035年中国有15亿人, 哪怕70%是城市人口,还是有4亿5千万的人口会生活在农村。但农村问题,想多了,是让人窒息的沉重,昨天这篇 你的震撼,是我们的日常, 可见一斑。我不知道突破口会在哪里, 不过不管怎样,需要振兴乡村,要不然,代价要所有人来承担。希望有更多的制度安排,能让更多的年轻人,成为乡村和乡土文化的重建者。我们现在通过一土支持乡村教师的一点尝试,是微乎其微的努力。这里预告一下, 今年的一土年会ETUx,12/16号在北京,邀请大家来,上面文章的作者叶老师也会来。具体信息近期会发文。
四、中国和世界
我是2000年出国的, 那时候出国的标配,是两个大箱子,里面放把中国菜刀。
那时候拿的是单次签证,因为害怕签证被审查不敢回国。我三年没有回国看父母。那时候就想,美国天天讲人权,但是读N年的PhD给你单次签证,让你看不到家人,对基本人权的尊重在哪里。真是说一套做一套。
后来回到北京,拿着博士学位去试图跑落北京户口,被各种衙门各种甩脸, 也发现所谓欢迎归国人才,也不是那么回事。愤怒过,但是慢慢明白,世界其实经常是不合理的,也学会了不生气。因为这种情况的出现,不是因为有人要“害”我,而是因为社会是复杂系统,改变需要时间和力量。所以受害者心态也没必要,我在诺言里面讲系统思维,是因为我自己慢慢体会到系统思维的重要性。如果人到四十长了什么见识,就是明白我们时刻在各种系统里,所以一方面别太把自己当回事,一方面要做成事,要了解系统,个人才可能发挥一些作用。
现在回顾,过去17年里,我大概有一半的时间在美国学习和工作。去了,回国,又去了,又回国。西方文化里对个人,对自由的尊重,对弱势群体的支持和保护,公民社会和慈善公益的充分发展,都让我大开眼界,受益匪浅。
盖茨基金会在西雅图总部门口的公共汽车站写着 All Lives Have Euqual Value
但是在美国,每每也愤怒,因为西方世界对中国理解的片面化甚至污名化。在盖茨基金会的高层里,除了我和中国办公室,中国人和中国的声音很少。看一些不着四六的评论, 常常愤怒。 我有一次开完会写过一篇,一诺:有这么一群中国人……
我从2015年入职,开始写Get Smart on China,每两周一发。现在回头看,竟然也写了小一百篇。这两年的时间里,对推动外国同事对中国的理解也真的起了些作用,成为基金会内部阅读量很高的一个系列。我开玩笑说我把网红事业做到美国去了。2017年是盖茨基金会进入中国第10年,这些英文文章的一部分,经过一些删减和修改,集结成了一个小册子。我在这里送大家这个小礼物,在奴隶社会后台回复“GSOC”可以下载PDF,里面的内容大家只要注明出处,可以随意分享,和我一样需要用英文讲好中国故事的朋友,希望对你们有用。
五、精英
现在,出国的越来越多,英语越来越好,出国的人,似乎都“很成功”。真是这样么?
我在麦肯锡做合伙人的时候,北美大概有600个合伙人,其中中国大陆本科背景的,只有两个,我是其中之一。其实我只是半个,因为是在北京选上转到美国的。后来我们俩相继离开,这个数字回到零。同时期,在印度受本科教育的在北美的合伙人,有近100个!
印度精英遍地开花,从哈佛College Dean到哈佛商学院院长,到谷歌微软百事可乐花旗银行的CEO,在印度接受本科教育成为国际大企业掌门人的,数不胜数。中国人呢?一方面在中国所谓的国际教育如火如荼,另一方面,我们除了有一些英语好,能上美国大学的学生之外,真的培养出有视野,有领导力的世界领导了么?我看还差得远。
高大上的北京T3航站楼,小推车上铺天盖地的广告,是“北大哈佛精英1∶1辅导出国”。北大这样的国之重器,毕业生在做这个。
这就是咱的“精英“的形象么?万里挑一的学子,去了北大,去了哈佛,毕业了,不推动社会进步,关注大问题,揩母校的油做小广告。提醒北大负责宣传和品牌的关注下,你们那些高大上的招生视频,说实话,都被这个机场广告抵消了。
我明白北大是躺枪。但很难想象,伦敦Heathrow机场,到处是牛津毕业生给你提供升学辅导的广告,或者华盛顿或纽约机场的遍地广告是哈佛耶鲁毕业生辅导SAT。先不提商业逻辑,基本的decency和价值取向在哪里?
当然进一步想,中国有这样铺天盖地的教辅机构的广告, 是因为中国有一套支持它的商业逻辑 — 能买这样的广告位,说明公司赚钱或者有投资人的钱。赚钱或者投资人投,是因为这些迎合“需求”,所谓需求,就是各种花哨掩盖下的应试本质,应试要“赢”,就焦虑,公司精心打磨产品去利用和变现这种焦虑,就是坐地数钱的生意。
上个月我参加亚洲教育论坛,说我们都在讨论教育,但有没有人跳出来看过,中国市值最大的教育公司是什么(答案是某未来,市值超过千亿人民币)他们能这么成功,就是基于上面的逻辑。而且分析师报告都预计,他们今后涨势强劲,因为现在只进了三四十个城市,“未开发市场潜力巨大”。想想可怕不? 这样的企业是教育界的市值大哥大,也真是独一无二的中国特色了。
罗德学者奖学金项目,核心的一句话,是fight the world's fight,用中文语境说,就是理想主义,立大志,做大事。有时候想想,大事好像离我们很远,我们无权无钱,一个人的力量,能干什么呢?但退一步讲,哪一个社会的进步,不是有一个人到几个人到一群人选择不盲从,不屈从,选择行动而开始的呢?
虽然罗德学者里有很多像克林顿这样高大上的人,但罗德毕业生占比最高的职业,是新闻业。我知道这个后挺感动的,因为真正意义上的新闻工作者也许是最理想主义,和“吃力不讨好”的一群人。但社会需要这些无冕之王,需要有不盲从的精神,需要有改变潮流的方向和勇气。
人到中年,谈理想似乎是一件遥远甚至可笑的事情。但其实如果接地气的解释理想,无非是我们内心深处的选择,这也是我们唯一的真正意义上拥有的东西。希望你也有机会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,希望你记得年轻时让自己睡不着觉的梦想,而且为它去行动。
六、死亡
姥姥是癌症晚期。非常痛苦,但有一天她说,我还不想死,因为恋着我的孩子。
我们都很难受。
老二5岁多,那天晚上在床上问我,妈妈,你有办法让你不死吗?我想都没想,就说,没有。他突然抽泣起来,说妈妈,我不要你死。我说,妈妈不会死的,还有好多年呢。
老二平复了一下,又说,如果你不能让你不死,那能让我们到时候一起死么?
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我想告诉宝贝,妈妈没有你想的那么万能,你的生命也终将独行。
小女儿画的妈妈和他们仨
我们生命的每一天,都在向死而生,明白这个“结局”还不放弃前行,度过有意义的一生,也许就是生命的本质吧。
人到四十,上有老,下有小。头上白发,眼角鱼尾,也终于多到没了掩饰的必要。自己忙碌无常,经常的感觉是既对不起小的,也对不起老的。常常感恩, 是家人的支持和爱,才让我们能每天前行。
我那天问娃们,要是给妈妈打个分,0分最差,10分最好,你们给妈妈打多少分。老二回答,妈妈,我给你打一亿分!
那我留10分,剩下的送给大家。希望我们心里,永远是此间的少年,可以送出阳光, 可以笑得坦荡。
是以纪念自己的四十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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